诗品序
钟嵘
序曰: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,故摇荡性情,形诸舞咏[1]。欲以照烛三才,晖丽万有[2],灵祇待之以致飨,幽微藉之以昭告。动天地,感鬼神,莫近于诗[3]。
昔《南风》[4]之辞,《卿云》[5]之颂,厥义夐[6]矣。夏歌曰:“郁陶乎予心。”[7]楚谣曰:“名余曰正则。”[8]虽诗体未全,然略是五言之滥觞也[9]。
逮汉李陵[10],始著五言之目矣。“古诗”眇邈,人世难详。推其文体,固是炎汉[11]之制,非衰周之倡也。
自王、扬、枚、马[12]之徒,词赋竞爽[13],而吟咏靡闻。从李都尉迄班婕妤[14],将百年间,有妇人焉,一人而已[15]。诗人之风,顿已缺丧。东京[16]二百载中,惟有班固《咏史》,质木无文致[17]。
降及建安,曹公父子,笃好斯文[18];平原兄弟,郁为文栋[19];刘桢、王粲,为其羽翼。次有攀龙托凤[20],自致于属车[21]者,盖将百计。彬彬之盛,大备于时矣。
尔后陵迟[22]衰微,迄于有晋。太康[23]中,三张[24]、二陆[25]、两潘[26]、一左[27],勃尔复兴,踵武前王[28],风流未沫[29],亦文章之中兴也。
永嘉[30]时,贵黄、老,尚虚谈。于时篇什,理过其辞[31],淡乎寡味。爰及江表[32],微波尚传:孙绰、许询、桓、庾诸公诗[33],皆平典似《道德论》[34]。建安风力尽矣。
先是郭景纯用隽上之才,变创其体;刘越石仗清刚之气,赞成厥美[35]。然彼众我寡,未能动俗。逮义熙[36]中,谢益寿斐然继作[37]。元嘉[38]初,有谢灵运,才高词盛,富艳难踪,固已含跨[39]刘、郭,凌轹[40]潘、左。故知陈思[41]为建安之杰,公幹、仲宣[42]为辅;陆机为太康之英,安仁、景阳[43]为辅;谢客[44]为元嘉之雄,颜延年[45]为辅。斯皆五言之冠冕[46],文词之命世[47]也。
夫四言,文约意广,取效《风》《骚》,便可多得。每苦文烦而意少,故世罕习焉。五言居文词之要,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,故云会[48]于流俗。岂不以指事造形,穷情写物,最为详切者邪!
故诗有六义焉:一曰兴,二曰比,三曰赋。文已尽而意有余,兴也;因物喻志,比也;直书其事,寓言写物,赋也;弘斯三义,酌而用之,干之以风力[49],润之以丹彩,使咏之者无极,闻之者动心,是诗之至也。
若专用比兴,患在意深,意深则词踬[50]。若但用赋体,患在意浮,意浮则文散。嬉成流移,文无止泊[51],有芜漫之累矣。
若乃春风春鸟,秋月秋蝉,夏云暑雨,冬月祁寒,斯四候之感诸诗者也。嘉会寄诗以亲,离群讬诗以怨。至于楚臣[52]去境,汉妾辞宫[53],或骨横朔野,或魂逐飞蓬;或负戈外戍,杀气雄边;塞客衣单,孀闺泪尽;又士有解佩出朝,一去忘返;女有扬蛾入宠,再盼倾国[54];凡斯种种,感荡心灵,非陈诗何以展其义,非长歌何以释其情?故曰:“《诗》可以群,可以怨。”使穷贱易安,幽居靡闷,莫尚于诗矣。
故词人作者,罔不爱好。今之士俗,斯风炽矣。才能胜衣[55],甫就小学[56],必甘心而驰骛[57]焉。于是庸音杂体,各各为容。至使膏腴子弟,耻文不逮,终朝点缀,分夜呻吟。独观谓为警策[58],众睹终沦平钝。
次有轻荡之徒,笑曹、刘为古拙,谓鲍照羲皇上人,谢朓今古独步。而师鲍照,终不及“日中市朝满[59]”;学谢朓,劣得“黄鸟度青枝[60]”。徒自弃于高听,无涉于文流矣。
嵘观王公缙绅之士,每博论之余,何尝不以诗为口实。随其嗜欲,商榷不同。淄渑并泛[61],朱紫[62]相夺,喧议竞起,准的[63]无依。近彭城刘士章[64],俊赏之士,疾其淆乱,欲为当世诗品,口陈标榜,其文未遂。嵘感而作焉。
昔九品论人[65],《七略》裁士[66],校以宾实[67],诚多未值[68]。至若诗之为技,较尔可知[69],以类推之,殆均博弈[70]。
方今皇帝[71],资生知之上才,体沉郁之幽思。文丽日月,学究天人[72]。昔在贵游,已为称首[73]。况八纮既奄[74],风靡云蒸。抱玉者联肩,握珠者踵武[75]。固以瞰汉、魏而不顾,吞晋、宋于胸中。谅非农歌辕议[76],敢致流别。嵘之今录,庶周旋于闾里,均之于谈笑耳。
一品之中,略以世代为先后,不以优劣为诠次[77]。又其人既往,其文克定;今所寓言,不录存者。
夫属词比事,乃为通谈[78]。若乃经国文符,应资博古[79];撰德驳奏,宜穷往烈[80]。至乎吟咏情性,亦何贵于用事?“思君如流水”[81],既是即目;“高台多悲风”[82],亦唯所见;“清晨登陇首”[83],羌无故实;“明月照积雪”[84],讵出经史?观古今胜语,多非补假,皆由直寻[85]。
颜延、谢庄,尤为繁密,于时化之。故大明[86]、泰始[87]中,文章殆同书抄[88]。近任昉[89]、王元长[90]等,词不贵奇,竞须新事。尔来作者,浸以成俗[91]。遂乃句无虚语,语无虚字,拘挛补纳[92],蠹文已甚。但自然英旨,罕值其人[93]。词既失高,则宜加事义。虽谢天才,且表学问,亦一理乎[94]!
陆机《文赋》,通而无贬;李充《翰林》,疏而不切[95];王微《鸿宝》,密而无裁[96];颜延论文[97],精而难晓;挚虞《文志》[98],详而博赡,颇曰知言。观斯数家,皆就谈文体,而不显优劣。至于谢客集诗[99],逢诗辄取;张骘《文士》[100],逢文即书。诸英志录,并义在文,曾无品第。
嵘今所录,止乎五言。虽然,网罗今古,词人殆集。轻欲辨彰清浊,掎摭[101]病利,凡百二十人。预此宗流者[102],便称才子。至斯三品升降,差非定制;方申变裁,请寄知者尔[103]。
昔曹、刘殆文章之圣,陆、谢为体贰之才[104]。锐精研思,千百年中,而不闻宫商之辨[105],四声之论[106]。或谓前达偶然不见,岂其然乎[107]?
尝试言之,古曰诗颂,皆被之金竹,故非调五音无以谐会。若“置酒高殿上”[108],“明月照高楼”[109],为韵之首。故三祖之词[110],文或不工,而韵入歌唱。此重音韵之义也,与世之言宫商异矣。今既不备于管弦,亦何取于声律耶?
齐有王元长者,常谓余云:“宫商与二仪俱生,自古词人不知用之。唯颜宪子[111]论文乃云‘律吕音调’,而其实大谬。唯见范晔、谢庄,颇识之耳[112]。”常欲造《知音论》,未就而卒。
王元长创其首,谢朓、沈约扬其波[113]。三贤咸贵公子孙,幼有文辨。于是士流景慕,务为精密。擗绩细微[114],专相凌架[115]。故使文多拘忌,伤其真美。余谓文制,本须讽读,不可蹇碍。但令清浊通流,口吻调利,斯为足矣[116]。至如平上去入,则余病未能;蜂腰、鹤膝,闾里已具[117]。
陈思赠弟[118],仲宣《七哀》[119],公幹思友[120],阮籍《咏怀》[121],子卿“双凫”[122],叔夜“双鸾”[123],茂先寒夕[124],平叔衣单[125],安仁倦暑[126],景阳苦雨[127],灵运《邺中》[128],士衡《拟古》[129],越石感乱[130],景纯咏仙[131],王微风月[132],谢客山泉[133],叔源离宴[134],鲍照戍边[135],太冲《咏史》[136],颜延入洛[137],陶公咏贫之制[138],惠连《捣衣》之作[139],斯皆五言之警策者也。所谓篇章之珠泽[140],文彩之邓林[141]。
曹旭《诗品集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
【作者简介】
钟嵘(约468—约518),字仲伟,颍川长社(今河南长葛)人。出身颍川世族,后家道中落。齐建武初步入仕途,曾任中军临川王萧宏的参军、晋安王萧纲的记室,专掌文翰,故后人称“钟记室”。著《诗品》3卷,是我国第一部系统、完整的诗歌批评专著。另有《上齐明帝书谏亲细务》《上言军官》文两篇。
【题解】
南朝钟嵘的《诗品》,是齐梁时期文艺批评的重要著作,与刘勰的《文心雕龙》共同代表了南朝文学批评的最高成就。章学诚认为:“《文心》体大而虑周,《诗品》思深而意远;盖《文心》笼罩群言,而《诗品》深从六艺溯流别也。”《诗品》专就五言诗立说,因此更接近纯粹的文学批评。钟嵘品评了汉魏至齐梁122位诗人的五言诗,识见洞达,并揭示了诗歌创作的一些根本性规律。《诗品序》论及诗的本质、审美原则、品诗标准及方法等问题,对于古代诗歌理论的建构具有重要价值。
【注释】
[1]气之动物四句:《礼记·乐记》:“凡音之起,由人心生也。人心之动,物使之然也。感于物而动,故形于声。”
[2]烛:照。三才:指天、地、人。晖丽:光彩照耀。万有:万物。
[3]灵祇待之以致飨五句:指诗的作用幽显皆达。动天地,语出《毛诗序》:“故正得失,动天地,感鬼神,莫近于诗。”
[4]《南风》:《礼记·乐记》:“昔者,舜作五弦之琴,以歌《南风》,夔始制乐,以赏诸侯。”
[5]《卿云》:《尚书大传》谓舜时歌曲。
[6]夐:久远。
[7]郁陶乎予心:语出《尚书·五子之歌》,孔注:“郁陶,言哀思也。”
[8]名余曰正则:语出屈原《离骚》。
[9]滥觞:比喻事物的开始。
[10]逮汉李陵:《文选》载李陵《与苏武诗》三首,或疑系后人假托。
[11]炎汉:依五行说法,汉代以火德兴起,故称炎汉。
[12]王、扬、枚、马:王褒、扬雄、枚乘、司马相如。
[13]竞爽:争胜。
[14]李都尉:即李陵,官骑都尉。班婕妤:西汉女作家,名不详,汉成帝时被选入宫,立为婕妤。
[15]一人而已:指除了班婕妤,仅李陵一人。
[16]东京:东汉。
[17]质木无文致:指枯燥无文采。
[18]建安:汉献帝年号。笃好:深好。
[19]平原兄弟:指曹丕和曹植。建安十六年(211),曹植封平原候。文栋:文坛栋梁。
[20]攀龙托凤:龙凤,喻君王。指依附曹氏父子的文学之士。
[21]属车:古代帝王出行时侍从之车。
[22]陵迟:衰颓。
[23]太康:晋武帝司马炎年号。
[24]三张:张载、张协、张亢。
[25]二陆:陆机、陆云。
[26]两潘:潘岳、潘尼。
[27]一左:左思。
[28]踵武前王:屈原《离骚》:“及前王之踵武。”指效法、复兴建安之盛。
[29]沫:已,尽。
[30]永嘉:晋怀帝司马炽年号。
[31]理过其辞:玄理思辨胜过形象生动的描写。
[32]江表:指长江以南的地方,代指东晋。
[33]孙绰、许询、桓、庾诸公诗:孙绰、许询、桓温、庾亮,东晋玄言诗人。
[34]《道德论》:指何晏、夏侯玄、阮籍等所著阐发老庄哲学的玄学著作,今已不存。
[35]“先是”四句:景纯,郭璞字。越石,刘琨字。赞美郭璞《游仙诗》用挺拔诗风,刘琨用清刚之气,矫正玄言诗之疲弱。
[36]义熙:东晋安帝司马德宗年号。
[37]谢益寿斐然继作:益寿,谢混小字。斐然,形容有文采。《宋书·谢灵运传论》:“(殷)仲文始革孙、许之风,叔源(谢混字)大变太元之气。”
[38]元嘉:宋文帝刘义隆年号。
[39]含跨:超越。
[40]凌轹:压倒。
[41]陈思:曹植封陈王,卒谥思。
[42]公、幹仲宣:分别是刘桢、王粲的字。
[43]安仁、景阳:分别是潘岳、张协的字。
[44]谢客:谢灵运,幼名客儿。
[45]颜延年:颜延之,字延年。
[46]冠冕:指首要人物。
[47]命世:名世,闻名于世。
[48]会:合,适合一般人的口味。
[49]干:主干。
[50]踬:艰涩,不顺畅。
[51]文无止泊:指文无旨归。
[52]楚臣:指屈原。
[53]汉妾:指王昭君出塞事,见《汉书·元帝纪》。
[54]女有扬蛾入宠,再盼倾国:《汉书·外戚传》载李延年《李夫人歌》:“北方有佳人,绝世而独立,一顾倾人城,再顾倾人国。”
[55]胜衣:谓能承受成人衣服的重量,言年幼。
[56]甫就小学:甫,始。《汉书·食货志》:“八岁入小学,学六甲、五方、书计之事,始知室家长幼之节。”
[57]驰骛:奔走,指致力于写作诗歌。
[58]警策:一篇之中最为醒目的语句,可起到立全篇主脑的作用。
[59]日中市朝满:语出鲍照《代结客少年场行》。
[60]黄鸟度青枝:语出虞炎《玉阶怨》。
[61]淄渑:二水名,都在山东,二水味异,合则难辨。并泛:淆乱。
[62]朱紫:朱,指正色;紫,间色。
[63]准的:标准。
[64]刘士章:刘绘,字士章,南朝齐文人,《诗品》列于下品。
[65]九品论人:《汉书·古今人表》品评人物分九等,魏晋以后,用九品中正制选拔官员。
[66]《七略》裁士:刘歆《七略》分七类评论作家。
[67]宾实:循名责实。《庄子·逍遥游》:“名者,实之宾也。”
[68]未值:名实不副。
[69]较:明显貌。
[70]殆均博弈:《汉书·王褒传》载汉宣帝论赋云:“不有博弈者乎?为之,犹贤乎已。”
[71]方今皇帝:指梁武帝萧衍。
[72]学究天人:指学识可穷极自然和社会之理。
[73]昔在贵游,已为称首:《梁书·武帝纪》:“竟陵王子良开西邸,招文学,高祖与沈约、谢朓、王融、萧琛、范云、任昉、陆倕等并游焉,号曰八友。”
[74]八纮:八方。奄:统一。
[75]抱玉、握珠:比喻有才学的人。
[76]农歌辕议:农民的歌谣,赶车人发的议论。[77]诠次:按照次序解释。
[78]夫属词比事,乃为通谈:《礼记·经解》:“属辞比事,《春秋》教也。”指齐梁时作文用典已成老生常谈之事了。
[79]若乃经国文符,应资博古:指有关治国大略的文书,应博引古事。
[80]撰德驳奏,宜穷往烈:叙述德行和驳议奏疏等文章,应称引古人功业之事。
[81]思君如流水:徐幹《室思》句。
[82]高台多悲风:曹植《杂诗》句。
[83]清晨登陇首:《北堂书钞》卷一百五十七引张华残诗:“清晨登陇首,坎壈行山难。”
[84]明月照积雪:谢灵运《岁暮》句。
[85]直寻:直接写景抒情。
[86]大明:南朝宋孝武帝刘骏年号。
[87]泰始:南朝宋明帝刘彧年号。
[88]书抄:堆砌典故。
[89]任昉:字彦升,南朝梁文人。《南史·王僧孺传》称任昉“其文丽逸,多用新事,人所未见者,时重其富博”。
[90]王元长:王融,字元长,南朝齐文人。
[91]浸:渐。
[92]拘挛:拘束。补纳:补缀拼合。
[93]自然英旨,罕值其人:指具有美妙旨意、天然去雕饰的诗歌极为少见。
[94]“词既失高”五句:指缺乏诗才,则大量用典,以学问炫耀才华。
[95]李充:字弘度,江夏(今湖北安陆)人,著《翰林论》,为辨析文体的著作,早亡佚。疏而不切:疏略不切实。
[96]王微:字景玄,琅琊临沂(今山东临沂)人。《文镜秘府论·四声论》有王微著《鸿宝》的记载。密而无裁:细致但没有裁定。
[97]颜延论文:这句指颜延之《庭诰》中的论文之语。
[98]挚虞《文志》:《隋书·经籍志》载“《文章志》四卷,挚虞撰”,已佚。
[99]谢客集诗:指谢灵运《诗集》50卷、《诗集钞》10卷,《诗英》9卷,均著录于《隋书·经籍志》,已佚。
[100]张骘《文士》:《隋书·经籍志》载“《文士传》五十卷,张隐撰”,今佚。疑“隐”为“骘”之误。
[101]掎摭:指摘。
[102]预:通“与”,列入。宗流:流派。
[103]“至斯三品升降”四句:三品论士,并非不刊之论。将来提出变置,还请真懂诗理者。
[104]体:效法。贰:代指曹植、刘桢。
[105]宫商之辨:此“宫商”是四声代用语。
[106]四声之论:四声指平上去入。声律派讲四声八病。
[107]或谓前达偶然不见,岂其然乎:此语针对沈约《宋书·谢灵运传论》“自灵均以来,多历年代,虽文体稍精,而此秘未睹。至于高言妙句,音韵天成,皆暗与理合,匪由思至”。
[108]置酒高堂上:阮瑀《杂诗》句。
[109]明月照高楼:曹植《七哀诗》句。
[110]三祖:指魏武帝操,太祖;文帝丕,高祖;明帝叡,烈祖。
[111]颜宪子:即颜延之,宪子是其谥号。
[112]唯见范晔、谢庄颇识之耳:指范晔、谢庄懂音律。
[113]王元长创其首,谢朓、沈约扬其波:《南史·陆厥传》:“时盛为文章,吴兴沈约、陈郡谢朓、琅琊王融,以气类相推毂。汝南周颙,善识声韵。约等文皆用宫商,以平上去入为四声,以此之制韵。……世呼为‘永明体’。”
[114]擗绩:即襞积,原指衣服折叠处,这里比喻音律细密烦琐。
[115]凌架:指竞相争胜。
[116]“余谓文制”六句:这是钟嵘关于自然声律的主张,诗歌应读之条畅,反对滞碍。
[117]蜂腰、鹤膝:沈约提出的平头、上尾、蜂腰、鹤膝、大韵、小韵、旁钮、正钮等八种声病中的两种。
[118]陈思赠弟:指曹植《赠白马王彪》。
[119]仲宣《七哀》:王粲有《七哀诗》。
[120]公幹思友:指刘桢《赠徐幹》。
[121]阮籍《咏怀》:阮籍有《咏怀》八十二首。
[122]子卿“双凫”:苏武《别李陵诗》:“双凫俱北飞,一凫独南翔。”实系后人伪托。苏武,字子卿。
[123]叔夜“双鸾”:嵇康,字叔夜。《赠秀才入军》中有“双鸾匿景曜”句。
[124]茂先寒夕:张华,字茂先,《杂诗》有“繁霜降当夕”句。
[125]平叔衣单:何晏,字平叔,《衣单》诗已佚。
[126]安仁倦暑:潘岳,字安仁,《在怀县作》中有“隆暑方赫曦”“时暑忽隆炽”等句。《悼亡》诗有“溽暑随节阑”句。
[127]景阳苦雨:张协有《杂诗》十首,中有“飞雨洒朝兰”“密雨如散丝”等句。
[128]灵运《邺中》:谢灵运有《拟魏太子邺中集诗》八首。
[129]士衡《拟古》:陆机有《拟古诗》十二首。
[130]越石感乱:刘琨有《扶风歌》《重赠卢谌》等诗,皆“感乱”而作。
[131]景纯咏仙:郭璞有《游仙诗》十四首。
[132]王微风月:王微“风月”诗,已佚。
[133]谢客山泉:指谢灵运的山水诗。
[134]叔源离宴:谢混《送二王在领军府集诗》结句云:“乐酒辍今辰,离端起来日。”
[135]鲍照戍边:鲍照有《代出自蓟北门行》,咏戍边。
[136]太冲《咏史》:左思有《咏史诗》八首。
[137]颜延入洛:颜延之有《北使洛》诗。
[138]陶公咏贫之制:陶渊明有《咏贫士诗》七首。
[139]惠连《捣衣》之作:谢惠连有《捣衣诗》。
[140]珠泽:比喻文采荟萃之处。
[141]邓林:桃林,比喻文采荟萃之处。
【讲疏】
这篇序言是钟嵘诗歌批评的理论纲领,文中就诗歌的发生和功用、诗歌审美标准等问题加以论述,鲜明地体现了钟嵘的文学思想。
钟嵘认为诗歌是诗人受到客观事物感召的产物。《诗品序》认为:“气之动物,物之感人,故摇荡性情,形诸舞咏。”人的思想感情受外界环境影响,有所感触,将其抒发出来,就产生了诗歌。钟嵘突破了秦汉“诗言志”传统,着眼于诗歌对于个人的审美愉悦作用,是魏晋以来文学自觉的反映。
不同于传统的“六义”说,钟嵘创造性地提出“三义”说,认为“诗有三义焉:一曰兴,二曰比,三曰赋”。钟嵘对“兴”“比”“赋”这三“义”重新进行了界定,将“兴”定义为“文已尽而意有余”,“比”定义为“因物喻志”,“赋”定义为“直书其事,寓言写物”。钟嵘认为,只有“弘斯三义,酌而用之”,即将三者紧密联系起来,才能产生“咏之者无极,闻之者动心”的艺术效果。
钟嵘提出诗歌要“吟咏情性”,其“情性”主要指哀怨之情,如评《古诗》“多哀怨”,评李陵诗“文多凄怆,怨者之流”,评曹植“情兼雅怨,体被文质”,等等。齐梁战乱频繁,社会动荡,苦难的现实生活形成了诗人以悲为美的心理感受。
在《诗品序》中,钟嵘提出了“直寻说”“自然英旨说”。这是针对作诗用典和沈约等人的“四声八病”主张提出的。他认为:“观古今胜语,多非补假,皆由直寻。”这就要求诗人不仅能够直接地感受外物之美,而且能够自然地表现出来,反对堆砌典故,这种观点就诗歌本质立论,体现了钟嵘对诗歌艺术规律的独特认识。
【关键词解读】
滋味说
魏晋南北朝时期关于诗歌审美要求的一种代表观点。陆机《文赋》:“阙大羹之遗味,同朱弦之清汜。”刘勰《文心雕龙·明诗》:“张衡《怨篇》,清典可味。”均为以“味”言诗。在这里“味”乃指诗歌的一种艺术效果。南朝钟嵘明确以“滋味”论文,《诗品序》:“五言居文词之要,是众作之有滋味者也。”
钟嵘所处的时代,五言诗正蓬勃兴起,渐渐取代四言诗的地位。与四言相较,五言诗增大了诗歌表现的容量,更利于表达复杂的情感与事物。钟嵘从理论上推崇五言诗,并认为它最有滋味,乃是诗歌发展之必然。钟嵘提出“滋味说”还直接针对东晋以来玄言诗“理过其辞,淡乎寡味”之弊,他标举“滋味”,实乃使诗歌回归审美之途。
“滋味说”的主旨是使诗歌具有审美感染力,即“干之以风力,润之以丹采,使咏之者无极,闻之者动心”。诗的滋味应该是“指事造形,穷情写物,最为详切”,“详”指描写的细致,“切”指描写的深刻,要达到这个要求,必须赋、比、兴并重,做到言近旨远,形象鲜明,有风力,有藻采,方可耐人玩味。后世皎然、司空图、严羽等人的诗论,受钟嵘滋味说影响甚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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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诗品》的批评方法耐人寻味,钟嵘采用了考镜源流的品评方法,把所有诗人总归于《国风》《小雅》《楚辞》三条源流来进行考察,以诗、骚为标尺来区分诗人,品第高下,兼顾“风力”与“丹采”的诗歌美学追求,对诗歌的审美特质有极清晰的把握。钟嵘自叙三品论诗的写作方法,源于“九品论人,七略裁士”的品第和量类方法。“九品”是《汉书》中《古今人表》的以上、中、下三品来对古今人物进行分类,其中每一品又可分为上、中、下三阶,借此彰显褒贬的方法。“七略”是刘向、刘歆父子汇总各类图书条目而写成的文献目录学著作,包括《辑略》《六义略》《诸子略》《诗赋略》《兵书略》《数术略》《方技略》,按照文献的不同内容分类而进行辑录。钟嵘将五言诗人以其各自不同的造诣进行分别,标举榜样,树立范式,匡正视听,以疗救当时诗坛“淄渑并泛,朱紫相夺,喧议竞起,准的无依”的局面,使学诗者有迹可循,对诗坛有所裨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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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诗品》是南北朝时期的诗歌批评著作,对自汉迄于齐梁122位五言诗人分上、中、下三品进行品评。其中,上品11人,中品39人,下品72人。钟嵘追溯诗人的源流,论述诗的体制,比较系统、深入地评价了五言诗的作家和作品,提出了许多有关诗歌的精辟见解,初步地建立起我国古代诗歌理论批评的体系。现节选上品若干诗人的作品,以供读者加深对序文的理解。
诗品(节录)
汉都尉李陵诗
其源出于《楚辞》。文多悽怆,怨者之流。陵,名家子,有殊才,生命不谐,声颓身丧。使陵不遭辛苦,其文亦何能至此!
魏陈思王植诗
其源出于《国风》。骨气奇高,词彩华茂。情兼雅怨,体被文质。粲溢今古,卓尔不群。嗟乎!陈思之于文章也,譬人伦之有周、孔,鳞羽之有龙凤,音乐之有琴笙,女工之有黼黻。俾尔怀铅吮墨者,抱篇章而景慕,映余晖以自烛。故孔氏之门如用诗,则公幹升堂,思王入室,景阳、潘、陆,自可坐于廊庑之间矣。
晋平原相陆机诗
其源出于陈思。才高词赡,举体华美。气少于公幹,文劣于仲宣。尚规矩,不贵绮错,有伤直致之奇。然其咀嚼英华,厌饫膏泽,文章之渊泉也。张公叹其大才,信矣!
晋黄门郎张协诗
其源出于王粲。文体华净,少病累。又巧构形似之言。雄于潘岳,靡于太冲。风流调达,实旷代之高才。词彩葱蒨,音韵铿锵,使人味之,亹亹不倦。
曹旭《诗品集注》,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版